周全 - 傳奇翻譯家

April 21, 2022

摘自聯合報

翻開周全的履歷,便知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擔任過德國高中及大學教師、俄國高科技公司總經理、美國和巴哈馬高科技公司行銷總經理。在商場打滾多年後,現在,他是一位翻譯者。

周全在大學時期先後念了哲學與歷史,在哲學系期間,德文是必修。當時的德文老師正是《銀娜的旅程》書中主角、在二戰時顛沛流轉的蕭亞麟。在蕭老師嚴格的教導下,周全的德文表現十分優異,畢業服完兵役後,便前往德國哥丁根(Göttingen)大學繼續修習歷史,也就此展開學習拉丁文、法文與俄文之路。

談到學拉丁文的過往,周全激動起來,「那是一段非常艱辛的時光。」

如今在口語上已成「死亡語言」的拉丁文極為困難,是一種高度屈折的語言,名詞有七格,動詞有四種詞性變化、六種時態、六種人稱、三種語氣、三種語態……。為了獲得進入歷史系修課的「入場券」,周全必須在兩年內通過拉丁文與法文的資格考試,否則就得捲舖蓋回家。因此,他抵達德國之初便過著鎮日學習拉丁文的生活,「我每天上兩小時拉丁文課,平均每天再花五小時將拉丁文翻譯成德文。所以嚴格說來,我譯的第一本書是凱薩的《高盧戰記》。」但他同時還得準備法文考試,實在分身乏術,索性戴著耳機睡覺,硬將法文從錄音帶灌入腦中。1981年拿到拉丁文執照後,緊接著上法文翻譯課,準備考法文執照。考過後,他丟開法文,睡前改聽俄文。問他何必這般折磨自己?他輕鬆笑說,「純粹是興趣,因為我喜歡俄國民謠,可以唱到我的心坎裡。」

就這樣,留學一趟,卻學會了三種語言。而通曉六種語言(中、英、德、法、俄、拉丁文)的功力體現在翻譯上,便是他擅於處理長句,也不怕突然冒出的外來字。「拉丁文就像西方的文言文,學會之後,看西方的多數語言都可以略知一二。」被他視為極難譯的《趣味橫生的時光》便是一例,此書歷經七位譯者,他原為審稿人,但錯誤太多,乾脆整本重譯。「這本書實在難,霍布斯邦是猶太人,生於埃及,成長於維也納、柏林,16歲後住在英國。他寫的雖然是英文,但腦子裡想的是德文,我會這兩種語言,所以一看就知道。」

畢業後,周全留在西德擔任教職,孰料,兩德統一後,身為外籍人士的他,教職被裁。剛好,在蘇聯的朋友要拓展公司業務,他便前往蘇聯,在那裡度過歷史翻滾的90年代,直至2000年辭職返台,賦閒在家。

他曾兼職做 Discovery 字幕翻譯,但真正踏入譯界,算是意外。昔日德文老師的女兒馬佑真因事務繁忙,將手上《白玫瑰1943》的翻譯工作轉交周全處理,那是他的第一本譯作;而第二本《一個德國人的故事》則是因為原譯者遲遲未交稿,出版社找他來救火。從此他從救援轉專職,平均一年一部譯作,慢慢建立自己的工作方法和態度。

對周全而言,翻譯是「入戲」的過程。他通常在第一章試圖抓出作者的口氣和語調,到了第二章,揣摩到位了,「無論作者是死或活,我都會突然感覺像被附身,這就不完全是翻譯了,我就是他,按照他的想法,用他的字眼,以中文表達出來。」他舉《白玫瑰1943》為例,入戲的他,有一天正譯到書中的反納粹傳單時,剛好快遞來按門鈴,「我的反射動作是立刻收了桌上的資料,好像蓋世太保突然上門一樣!」

周全的譯本向來以嚴謹聞名,他認為,翻譯不僅關乎語言能力,更要處理專業知識,所以他幾乎僅翻譯歷史領域書籍。而在漫長的工作時間中,他有三分之一都花在查證資料上,例如,《俄羅斯一千年》中引用的俄文詩是英譯版,周全硬是找出俄文原文,「我最痛恨第二手翻譯,英譯版已經走味了。翻第一手,我可以被作者附身,但第二或第三手……我就會變孤魂野鬼啊!」甚至,若作者引用聖經文字,他會先查明作者的出身背景,再決定使用新教版或天主教版的聖經做為翻譯版本。

他的另一驚人之舉則出現在《庇里牛斯山的城堡》,譯這本小說時,他將喬斯坦.賈德所描繪的場景幾乎都找了出來,「當他描述某個物件,若我也看到那物件,做起翻譯不就簡單多了嗎?等於對著標準答案寫考卷,所以我會去查衛星圖、空照圖……」最後,他交稿時附了幾百個影音、圖像和地圖連結,完成了一份「多媒體」版的中譯稿,其中多張照片也呈現在初版的書衣上。周全最得意的是,他還找到小說中「明達爾旅館內,沒有球袋、桌上只有三顆球的撞球桌」照片,當年喬斯坦.賈德來台宣傳時,見到此照也非常驚訝,因為,現實中真有其地,更是賈德在16歲夏天時打工的地方。

他工作時習慣雙語上下對照,若遇到略懂德文的編輯,會在交稿時附上原文以利檢核;此舉的另一好處是,方便他完稿後的最後校對。「我有個軟體可以讓電腦讀原文,我同時聽原文、讀中文,模擬同步口譯,如果不會卡住,譯稿就過關。」如此謹慎細膩,除了追求翻譯的信達雅,展現的更是一種「不隨便」的態度。周全一直記得,曾經有德國朋友告訴他,台灣的特色就是「做事可以隨便」,這個令他困窘的說法,讓他決心用翻譯來表現「不可以隨便」的工作態度。

周全的譯作,無論傳記、史書、小說,書中有資訊豐富的譯注,且書前皆有一篇譯序,導讀相關背景知識或成書脈絡,為此他解釋,「作者的書是為他自己國家的人而寫,並非特地寫給中文讀者看的。我的用意是藉由譯序和譯注,讓譯文讀者也能和原文讀者站在同樣的起跑點。」

因此翻開賽巴斯提安.哈夫納的德國史系列,從《一個德國人的故事》至《破解希特勒》,讀者先閱讀譯序即可概知全書重點,周全用字簡練,深入淺出,除了他在德國的史學訓練,在行文風格上,他坦承深受哈夫納影響。1980年,周全在德國念書時便接觸了哈夫納的《不含傳說的普魯士》,這也成為他的德國史啟蒙書之一。「他的文字不難,三言兩語就把複雜的概念講得一清二楚,還懂得語帶反諷,自我解嘲。所以我就把他的風格帶進我的中文,我翻譯哈夫納可說是如魚得水,就是用他的口氣來翻譯他的東西,等於被百分之百附身。」

周全認為,之所以能駕馭手中的書籍,除了語言能力、專業知識,別人無法取代的,是他的人生經歷。經手的作品中,哈夫納與霍布斯邦影響他最甚,因為,他們都經歷過「趣味橫生(與動盪)的時光」,用生命走過重大歷史事件。「我曉得他們在寫什麼,我理解他們為什麼那樣寫,因為那也是我的人生經歷,也就覺得翻譯這些書是責無旁貸的事。」陰錯陽差的人生際遇,從柏林圍牆倒塌、德國統一、蘇聯政變、蘇聯解體、坦克砲轟國會、俄國經濟崩潰……周全正巧人就在當地,每一次翻譯,也就像回顧自己的過往人生。

訪談最末,周全說他正準備寫自己的書,將這些豐富的經歷記錄下來,且將從蘇聯到俄羅斯的三首國歌談起,聊著聊著,他立刻哼唱起來,向我們解釋每首歌的來龍去脈。採訪那天,他穿了一件印有莫斯科建築地標的T恤,他認真地說,「讀者或許已把我跟『德國』做連結,但在俄羅斯的時光,也是我重要的人生印記。」

彷彿年少時苦讀拉丁文的陰影仍盤桓不去,直到今天,周全翻譯每一本書的心情,都像彼時戰戰兢兢準備拉丁文考試,等待讀者(主考官)挑戰:這個字是什麼意思?這在文法上怎麼解釋?你為什麼要這樣翻譯這個句子?當然,這位用生命經歷來面對翻譯工作的男人,會有十足的把握,除非,你能比他還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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