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08, 2020
譯自紐約時報
紐約港口的自由女神像是自由的象徵,新到的移民經過她,尤其是曾遭政治迫害的移民,常常熱淚盈眶,揮舞雙手,高喊「我自由了!」;我那曾遭納粹迫害的父親,移民美國將近四十多年,卻從未說自己重獲自由,直到我從醫學院畢業那一天。
父親被納粹關入集中營的時候,是初中快要畢業的年紀,等到盟軍解放了歐洲,他已經錯過高中教育的機會,集中營裏成天勞動工作,又躭心受怕要被送去瓦斯間裏,父親的雙親還有他的姊妹,沒有力氣做工,已經被納粹殺害,父親有力氣做工,納粹將他留了活口,但大戰結束,他整個家族就他這麼一個人活過來,連個表親,連個堂親都沒有,他常說,他像個迷了路的孩子,站在十字路口,沒有人認領,人們從他面前走過,頭抬都不抬。
到了美國, 政府的補助期一過, 一切就要靠自己, 父親說波蘭話, 英語不甚流利, 他選擇先行就業這條路, 在科羅拉多州丹佛市定居下來, 就開始叫賣水果, 然後漸漸進入水果批發業, 娶了妻子, 生了兩個兒子, 家庭事業兩頭忙, 就沒有再唸書, 學歷停留在初中肄業; 這樣的學歷導致他些微地自卑, 親戚聚在一起, 他尚能交談自如, 但如果有生客來訪, 尤其是學歷高的生客, 他會忽然間靜默, 大家談話的時候, 他有意地躲到一邊, 像個卑微的侍應生. 弟弟和我進了大學, 又唸研究所, 每次朋友來訪, 父親都淡淡地打個招呼, 很快就消失了. 我們兄弟倆以為父親生性拘謹, 不易和生人相處, 並不在意他冷淡招呼我們的朋友, 媽媽也未刻意解釋, 只是對照他和親戚相處時的熱絡, 我們都有些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會有這個現象.
父親工作非常努力, 為了將我送進醫學院, 他幾乎是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他不是很喜歡弟弟唸新聞, 他老是覺得新聞工作者是光說不練, 到處吹牛的一群, 大概是猶太人圈子的影響, 他深深以能培養一個醫生兒子為榮.
我從康奈爾大學醫學院畢業的時候, 畢業典禮因為下雨改在室內體育館擧行, 父母親還有弟弟都來了, 院長一個個唱名, 頒發畢業證書, 然後領著我們唸醫師誓言; 父親的位子靠舞台很近, 我可以看見他眼中發亮的淚水. 等典禮完了, 大家聚在一起寒喧, 醫學院畢業生的家庭大皆是受高教育的一群, 父親習慣性地又有些不自在, 我從朋 友群中擠到家人旁邊, 先跟弟弟握握手, 拍拍肩膀, 和母親親了頰,我看著父親, 正要和他擁抱的時候, 他拉著我的手, 忽然間崩坐回椅子上, 不能自已地大哭起來, 良久良久都未能停止, 週遭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我們一家湧過去抱著父親, 無緣由地也熱涙湧頰, 我們好像深深瞭解到父親痛哭的緣由, 我們陪著他一起哭, 週遭的人群很奇怪地安靜在旁, 等我們哭聲漸歇, 一些朋友過來拍拍我們的肩膀, 說: "沒事的! 沒事的! " (It's alright, It's alright!), 沒有人問出了什麼事, 彷彿大家都瞭解痛哭是解脫長期壓抑的自然現象.
爸爸沒有多做解釋, 他為什麼放聲大哭, 媽媽的說法是我得了醫學院文憑, 成了一名醫生, 他覺得自己終於 "自由"了, 一個初中肄業的水果攤販, 有了兩個受了高等教育的兒子, 又有一個醫生兒子, 他覺得一輩子的低下心理, 終於獲得釋放, 他自由了!December 25, 2020
December 18,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