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ember 03, 2024
臺北來來去去二十餘年, 飛機進進出出大概也超出百次之多, 這二十幾年裏, 回程行李裏都有一樣東西, 那就是鳳梨酥.
鳳梨酥是臺灣名產, 最早帶回家的都是新東陽的廠牌, 並不是新東陽好吃, 而是該品在免稅區到處都是, 上飛機前隨手抓幾盒, 回家打發打發, 就可求個心安理得. 但新東陽終究是利潤至上, 產品太多, 鳳梨酥的口味, 既未下功夫追求, 幾年來仍是毫不驚人; 買的求方便, 交差了事, 如此而已.
有一回, 臺北的表弟送了幾盒基隆的李鵠餅家鳳梨酥, 號稱祖傳祕方, 精心製做, 回家一嚐, 果然不同凡響, 餅酥餡Q, 爽口不膩, 於是新東陽失寵, 不再有人聞問, 李鵠鳳梨酥跟著我飛, 也飛了好幾年, 每次上飛機前, 都必須匆匆忙忙地跑到林森北路的臺北分店抓幾盒; 來去多年, 店家竟已熟悉我的採購習慣, 大概他們知道我有飛機要趕, 每次下了計程車, 走到店門, 店家早就準備好, 十二個一盒, 共六盒, 外加塑膠提袋, 有時來去一趟, 只有掏錢付帳, 嘴都不用開.
大概是一個炎熱的下午, 我匆匆跳下計程車, 往李鵠餅家的店門衝去, 却見鐵門拉下, 上面貼了一張告示: 本店暫停營業. 我給表弟打了個電話, 原來李鵠娶了二個妻子, 老先生仙逝之後, 大房二房鬧分家, 李鵠的招牌也是家產, 兩造各不相讓, 告上法庭, 李鵠餅家只好停止營業, 等候宣判. 我把這個消息回報專家, 專家說, 既然如此, 以後即使李鵠重新開張, 也不要買, 我問為何,專家冷冷地說, 娶小老婆的人不要和他做生意, 於是李鵠鳳梨酥就此掃地出門.
我也把這件事跟母親提了一下, 母親沒說什麼, 臨上機場的時候, 她提了六盒鳳梨酥要我帶回家, 這鳳梨酥是她的學生所開的糕餅店做的, 老闆姓林, 夫婦倆都是母親的學生, 店名叫廣展, 就在家附近的大街上, 尊師重道, 林老闆每回都是親自將鳳梨酥送到家裏來, 價格是七折, 接近成本價.
廣展鳳梨酥因為是上飛機那一天才做的, 非常新鮮, 特別好吃, 因為新鮮, 所以鳳梨饀一口咬下去, 還有濃濃的鳳梨香, 不但全家大小喜歡吃, 有機會吃到的朋友也直呼好吃, 我的臺北去來, 竟然朋友們都會引頸盼著我的回程, 為的是一嚐新鮮的廣展鳳梨酥. 幾年下來, 廣展在朋友間竟然也小有名氣.
只是, 母親的派金森症逐漸奪去她的體力, 我改成上飛機的前個晚上, 自己走到廣展去買鳳梨酥; 廣展店晚上很晚才打佯, 通常我去的時候, 其他的店面, 銀行等都已熄燈, 一個人走在黯淡的街燈下, 心裏的沉重是一回重過一回, 母親的病未見好轉, 林老闆每次親切問候, 我都很艱難地展顏稱謝. 父親走後, 這趟每回回家都必走的踽踽獨行, 脚步愈趨沉重, 路途更覺遙遠, 有一次甚至一路淚流滿面, 蹣跚地踱到店門口, 先躲到牆柱角落, 擦乾了眼淚, 才進店去; 廣展鳳梨酥已經不是你買我賣的商品, 幾年來它陪著我跨越太平洋, 載著我繁複難敍的鄉情和親情來來去去; 樹欲靜, 而風不止, 這兩年, 廣展的鳳梨酥, 愈提愈沉, 愈提愈重, 終至斷了線, 沒了影.
四月份, 我又走了一趟臺北, 回程臨上飛機的前一晚, 上了黯淡的大街, 我又往廣展餅店走去, 我毫無意識地走了一陣, 廣展的店却一直不出現, 停下來, 我回頭望了一下, 也沒看見, 再往前走一下, 也沒瞧見, 於是我往回走, 小心地找, 終於找到燈已熄滅的廣展店招, 店門早已拉下, 冷冰冰的鐵捲門貼了一張招租的紅紙條, 鐵門上方的透氣口也看不到一絲燈光, 人去樓空, 好似連根拔起, 淒滄惨涼; 我靠在牆柱上稍稍喘息, 腦中一片空白, 黯淡的街燈下, 雖然間有汽車過去, 我却聽得到自己喘息的聲音, 心裏難過得好像又走了一位親人.
廣展林老闆玩六合彩的賭局, 愈玩愈大, 終致把全部家當賠完, 又欠下巨債, 據說是連夜搬逃, 躲避債主, 連個電話也沒有留下; 廣展這一走, 讓我有些慌張, 又有些沮喪, 廣展鳳梨酥於我已不是糕品而已, 它是我濃濃鄉情的一絲牽絆, 是我家祖孫三代跨洋親情的一個表徵.
廣展沒有了, 我帶回號稱金獎第一名的佳德鳳梨酥, 是妹妹的好意, 也是12個一盒, 也是六盒, 也準備了手提塑膠袋, 妹妹連我的鳳梨酥習慣都很熟悉, 宅配到的時候, 妹妹搶著把帳給付了, 說是媽媽的吩咐, 我趨前謝謝母親, 用力地抱她, 在她的兩頰各親了一下, 大家都笑出來, 原來 Russell 去年來看阿媽, 每次見面都是用西洋禮節, 抱著阿媽親了又親, 自此, 很多來探望母親的親友都依樣學, 我行禮如儀, 好似頗有默契, 眾乃莞薾.
佳德鳳梨酥是不是更好吃, 大家仍無定論, 我卻覺得提起來比較輕, 至少比廣展的輕.
November 22,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