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谷泡湯記

September 20, 2024

這大概是 15 年寫的文章, 登在台灣的講義雜誌

寒冬遊北海道,泡湯是重頭戲,旅行社大力推薦,說是冰天雪地泡湯的滋味,絕對值回票價;我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在冰雪交加的二月到了北海道的札幌。

札幌街頭好像是埋在雪堆裏一樣,導遊談泡湯的時候,很誇張地指著雪堆,說寒冬泡湯池,點滴在心頭,滋味絕對不同於其他季節的泡湯,她又特別強調公共浴場露天泡湯,她說房間裏個人泡湯,只能說是泡澡,絕對體會不到湯的滋味。札幌,函館,洞爺湖逛完之後,我們來到一個號稱地獄谷的泡湯名勝,我終於嚐到公共浴場泡湯的滋味。

走入大浴場的時候,先看到的是一個櫃台,櫃台旁邊站著兩位中年婦女,手上拿了一疊小毛巾,一張張發給魚貫進來的男士,櫃台旁邊是一排排高過人高的架子,架上置放有一個個長方形的竹籃,男士們就在這裏寬衣解帶,然後光溜溜地經過一個自動門,走入煙霧迷漫的浴場,奇怪的是,遞毛巾的女士們,站在櫃台,旁,中間沒有任何屏障,裸裎的男士好整以暇地漫步進入浴場, 遞毛巾的女士好整以暇地遞她的毛巾,兩個好整以暇組成一幅鬆懈,自然,好似老僧入定的畫面,我置身其間,也感染了這種不矯揉,不做作的氣氛,輕解了羅衫,我幌著小毛巾,踱著踩高蹻似的方步,慢慢地走入浴場。

小毛巾不是用來擦身子的,當然在大家都是袒裎相見的情況下,也不是拿來遮羞的,它的作用是在泡湯的時候,放在額頭上吸汗,沒有了小毛巾,額頭沁出的汗一下子就流到眼睛裏,泡湯就無法持續下去。

我初入大浴場,仍然免不了好奇心,坐在水池旁沖淨了身子,起身移步到湯池的當兒,仍然環視了一下周圍,燕瘦環肥,巨賈大腹都吸引不了我的目光,只是煙霧繚繞中,可以看見稍嫌糢糊的各類身影,手上揮著小毛巾,因為怕滑跤,就踱著慈禧太后式的小蓮步,從這個池踱到那個池,揮晃小毛巾還有小心翼翼踱方步的動作,在凝成好像一片霧幕的平面上,構成一幅皮影戲的圗像,煞是奇妙,煞是滑稽。

泡入奇燙的熱湯中,不到三分鐘,就知道小毛巾是這個時刻最好的朋友,無他,額頭上的汗不是一個分沁的沁字可以形容的,汗如雨下也不足描寫,我的額頭上好像有一個小噴泉,汗水可以說近似噴流而下,小毛巾擋住了這股汗流,不時拿下來抹抹臉,扭出水汗,再叠成一小豆腐塊,重新置放到額頭上;泡湯就是這樣拿下放回小毛巾的動作,不停地重覆,不停地揮動。

我好奇地跟著同池的同泡(不是同胞),也輕移蓮步,從這池踱到那池,最後在一池標明"露天風呂"的湯池裏呆下來;我心裏正嘀咕為什麼要在天寒地凍的氣温裏泡湯,一下子就發現露天風呂實在是有道理,無他,汗泉不再噴汗,額上的汗量小毛巾恰好可以吸收,不再須要拿上拿下。省了小毛巾拿上拿下的麻煩,這個時候就可以審視周圍的環境,這個池是在幾個小丘的凹谷處,天尚未亮,黑暗中可以看見小丘好像罩著白雪,丘谷裏有一叢白煙向上浮飄,像極了古老火車頭冒著蒸氣,蓄勢待發的樣子,池子裏的硫磺味特別濃,吸入琉磺的味道,竟然讓我有些興奮起來。

不到三分鐘,涼涼的雪氣,熱燙的湯水,好像按摩人的雙手,讓我完全地鬆弛下來,人人說談的泡湯樂,我終於也嚐到滋味了,我閉起眼睛,很有誠意地將自己放空,接受大自然的洗禮。眼睛閉著,我雖然提醒自己不可以睡著,但湯氣雪氣,冷熱交加,形體虛散,精神也不免進入一種恍惚的狀態,時間,空間,平面,立體,愛恨,恩仇,得失,拾捨,一皆拋棄,雖未消失,卻不存在。

假如不是晨光射入,拋在我眼瞼上,我可能已經像嫦娥一樣,飄啊飄的,就從人間消失了;但是陽光的光度,熱度,讓我不得不醒過來,張開眼,眼前的景像讓我怵然一驚,幾至叫出聲來:原來小丘上覆蓋的不是白雪,而是陳年屯積的硫磺層,白雪早已被表層地熱融成水流,匯流到底谷的池袋裏,地熱將水燒成蒸氣,這些蒸氣不是一絲絲地上昇,而是一叢叢,似柱非柱往地上浮,丘與丘中間有或大或小,或強或弱的白煙柱,彼此搖拽呼應,最大的柱子,像個高大的閻王判官,其他大大小小的煙柱,就像閻王前的小鬼;丘頂吹過凜冽的寒風,把這些煙柱吹得不停往泡湯的人頭上撲下,情景猙獰嚇人。

我幾乎是從地獄谷的露天風呂落荒而逃的,濃厚的硫磺味此時好像是閻王口中噴出的瘴氣,又好像是小鬼手上的鐵鏈,到處遊走,隨時準備抓人走。雖然受了驚嚇,回過神來,我還是很鎮定地踱到水池旁,掐起一盆水冲了一下身子,把小毛巾擰乾,抖散,擦去臉上的水珠,然後跟著同泡往浴場出口走去,我記得衣架區旁有一個大櫃子,大家都從裏面取出大毛巾,擦乾身子著衣。

泡湯後,由於全身放鬆,雖然走來走去,整個人仍處於半睡眠狀態,我半睡半醒地跟著同泡走到大櫃子前,郤發現大毛巾已經全部用完,我傻在那裏,正不知如何反應的時候,前面的男士,已很自然地轉個方向,就往櫃台那個方向走去,愰呀愰的,中途還順勢把小毛巾丟入旁邊的回收箱,到了櫃台邉,這位光著身子的男士,很自然地就從穿著整齊的女士中接過大毛巾,很自然地轉回身,踱方步回到穿衣區去著衣,看到這個景象,我從半睡眠狀態中驚醒過來,儍在那裏,不知如何反應。

同泡們陸陸續續從浴場走出來,三三兩兩走到毛巾櫃前,再轉身走向櫃台旁的女士,沿途把小毛巾丟掉,從女服務員手上領取大毛巾,大家像生產線上的機器人,走同樣的步履,做同樣的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例行公事般完成這件在我看來不可思議的事。

我既是大家的同泡,別無選擇,我只好跟著大家走向櫃台,從女服務生手上領取大毛巾,只是,我沒有將手上的小毛巾丟掉,我用力地榥動這張小布片,希望它能轉移一些目光。

一面擦著身子,我驚惶未定地喘著氣;這時進來二位同泡,銀髮那一位,背稍駝,年輕的一位,眼神渙散,可以看得出來是智障人士,銀髮長者應該是他的父親;這位父親雖然年長,動作卻相當迅速,他很快地著衣完畢,立刻拿起大毛巾,幫他的兒子擦身,原來快速度的動作,忽然間慢下來,上上下下,胳膊腳跟,很紮實地搓擦,兒子靜靜地站立著,他的眼神與我交會,渙散如舊, 毫無表情;我移過我的眼神,看著那位忙著搓擦的父親,他專注地做這件事,好像天地間就只有他父子倆。

北海道地獄谷泡湯,已是月前的事,赤身裸體,煙霧中走動的人影,硫磺刺鼻,地獄猙獰的景像,逐漸從我的記憶中褪去,不能忘記的郤是那位銀髮老父幫兒子擦身子的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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