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bruary 01, 2020
剪了幾支海芋,我把它們插在飯桌上的花瓶裏, 套上夾克,曙光中,我上了車去參加鎮裏社區教會的復活節晨曦禮拜。
鎮裏的社區教會蓋在一個小山崗上,小山崗座落的角落又正巧是鎮內交通最忙的十字路口,教會在路口的一個小丘,立了一個木頭做的佈告牌,每一個星期天的證道主題都預先公佈出來,每次開車經過,光看證道主題就大約知道牧師要說些什麼,感恩節的題目是"爲些什麼事感恩?",聖誕節的題目則是"給這個世界的莫大禮物!",新年的題目最令人興奮:"全新的你!";有些時候,從題目上可以看出牧師是到處在找材料,題目說:"還在到處救火嗎?",教會的對面就是鎮裏的消防隊,這個題目大概是牧師從他的辦公室望出去,看到火紅的消防車所迸出來的靈感;我一直很好奇,想進去聽聽這位牧師的道,但習慣上星期天都去自己的中文教會,一直沒找出時間去這個離家只有五分鐘車程的教會。
這個星期,佈告欄沒有登證道主題,只有兩行字:晨七時,晨曦禮拜,十一時,獵蛋行動;我知道獵蛋行動是小孩子復活節的遊戲活動,至於晨曦禮拜,則是在清晨日出的時候,基督徒聚會紀念耶穌復活昇天的小禮拜;我自己的教會要到十一點才聚會,我於是就在星期天的清晨,起了個大早,剪了幾支海芋,我把它們插在飯桌上的花瓶裏, 套上夾克, 曙光中,我上了車去趕這場復活節晨曦禮拜。
我到得稍為早了一些,禮拜堂的大門仍然未開,裏面也沒有燈光,我正納悶是否看錯時間的時候,才發現有人影三三兩兩從教堂側邊的一個小木門走進去,我於是也跟著魚貫而入,進了木門,才發現裏面是一大片橄欖樹林,樹林圍著一畦有些細砂的泥土地,大約三十把折椅一排排地擺在其上,前排前方的橄欖樹樹幹上,三隻吉他靠在上面,一架電子琴豎立在旁;我把目光移到樹林內側,可以看到一隻比人身高的木幹十字架斜躺在地上,這十字架看起來很粗重,它那斜躺的樣子,好像是壓在什麼人身上似的。
白髮蒼蒼的牧師帶着兩位也是滿頭白髮的女士和一位黑髮男士走到樹林底下,白髮人把吉他掛上身,黑髮人坐到電子琴前,沒說什麼話,大家就逕自唱將起來:橄欖園裏,主的日子近了,橄欖園裏,主的日子近了,重覆的句子,重覆的歌調,日頭未出,梵唱般的歌聲就揭開了晨曦禮拜的序幕。
一面跟著哼唱,我一面環視週遭,疏落的會眾,大皆是銀髮族,有些拄著拐杖,有一位坐在輪椅上,還有一位,把腿擺平在椅子上,大概是剛跌斷腿,或扭了足踝;白髮吉他手仍然哼著歌,牧師停了他彈琴的手,唸了一段舊約但以理書的經節: “一 位 像 人 子 的 ........ 得 了 權 柄 , 榮 耀, 國 度 , 使 各 方 各 國 各 族 的 人 都 事 奉 他 . 他 的 權 柄 是 永 遠 的 , 不 能 廢 去 , 他 的 國 必 不 敗 壞 。” 待到吉他手停了梵唱,前排的一位女士,捧著一籃乾棕櫚枝發給會衆,牧師開了口:這是自省的時候,想想你的一生,有沒有虧欠人的地方,想想你的一生,有沒有悔憾的時刻,靜下你的心思,這是自省的時候;牧師的聲音非常平靜,整個園子也平靜無聲,他慢慢地走到角落,將一個弧圓形鐵盆裏擺滿的枯枝點燃,然後將自己手上的棕櫚枝丟進去,走回麥克風前,用非常低沉的聲音,他說:來吧!耶穌已經進了耶路撒冷,燃燒你的棕櫚枝,迎接為你洗罪的主,願你人生裏的虧欠,遺憾,悔恨,都灰飛而去;會衆站起來,走過去,拄著杖子的,一蹶一蹶很吃力地走,坐輪椅的,由人推著前去,大家魚貫丟入自己的棕櫚枝,一位女士泣不成聲,丟下的枝子飄出桶外,她擦著眼淚,撿起枯枝,用力拋向桶內,枯枝很輕,冉冉飄入盆身的形態,和她用力丟的動作不是很相稱,她那用力拋的動作感染了我,矜持想做壁上觀的我,想起以前種種,跟著走的腳步竟趨沉重,我沒有拋下枯枝,我放開捏著枝身的手指,讓枝子搖擺飄入盆中,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看著縷縷青煙,這句熟悉的話,忽然在腦中浮現,以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只是,以後種種是不是譬如今日生?
白髮牧師坐下來,兩位白髮吉他手也把吉他放下,也坐下來,連黑髮電子琴手,四位領唱的小詩班就形成圍繞著麥克風的態勢,一位幾乎沒有頭髮的男士站起來,站到麥克風前,開口說:讓我來說這個說了二千多年的故事,小詩班四個成員仰起頭來看著禿頂的男士,這幅靜止的畫面,就像是說故事的景像。
禿頂男士開始述說耶穌受難復活的故事,他顯然不是善於言詞,說起話來有些結巴,音調既不抑揚,語氣也不頓挫;可是他的有些顫抖的聲音將一個古老的故事點綴得更古老;"你看到樹林裡那隻斜倒的十字架嗎?",他指著幾乎是垮倒在地上的十字木架,"你看到被壓在底下的主耶穌嗎?"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這才瞭解這十字架為什麼不是直立的,而是斜埋在土裏,我好像看到耶穌被十字架的重擔壓在地上,血水汗粒不停地滴落。
禿頂弟兄沒有再說什麼,整個園子出奇地安靜,鐵盆裏的枯枝嗶啪地燒著,一縷青煙冉冉飄過枝頭,我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耶穌是光,也是熱!"禿頂弟兄又說話了,他說牧師允許他說一段自己的復活節感言,他的感想是這樣的:他說, 對他而言,耶穌是日頭,是光也是熱,是光,因爲衪光照指路,是熱,因為衪溫暖人生,他說話的時候,把頭稍為仰起,看看雲遮的天空,”待會兒太陽就要出來了”,他呢喃著,似乎忘了他是在對會眾說話。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詩班四人都又已各就各位,頸項上掛著吉他的白髮牧師,走到麥克風邊,拍拍禿頂弟兄的肩膀,說:是剝餅的時候,說著說著,就自顧自唱將起來:
你看到那一芽新綠嗎?
壓傷的蘆葦裏,它探頭出來!
你聞到春天的氣息嗎?
晨曦的光束,就要破雲而出!
愛在人間,它未曾消失!
愛在人間,它永不止息!
會衆跟著詩班仍然哼唱,牧師取下頸子上的吉他,從旁邊的小桌上取來放滿麵包小塊的小草籃,將草籃象徵式地捧上天空,放下,然後捧在胸前,說:”耶穌被賣的那一天..., 祂拿起餅來, 祝謝了, 剝開, 說這是我的身體,為你們捨了....", 說完,他把草籃交給禿頂弟兄,從桌子上拿起一個超大號的酒杯,重複了上舉祝謝的動作,又說”這是我的血,為你們流的,你們要吃這餅,喝這杯,為的是要紀念我”。
大家停了唱歌,排成隊伍,從草籃裏取了麵包塊,沾了牧師酒杯裏的葡萄汁,放人口中,牧師對每一個人喃喃地說同一句話:祂復活了,每一個會眾也輕輕地回復用樣的話: “祂復活了!”, 太陽還未探臉,枯枝火堆也早已熄滅,有一些微風,橄欖樹枝隨風搖曳,我領了我的剝餅禮,坐下來,目光裏,樹林裏斜躺的十字架映入眼瞼,耳朵中,一句句"祂復活了!",在林裏輕飄迴盪,我拿出手帕,輕輕拭去眼角的濕潤。
牧師沒有再拿起吉他,小詩班也坐回會衆的位子,牧師吸了口氣,他的目光巡了會眾一圈,然後說:木門旁邊的小桌子上,有個小籃子,小籃子裏有藍色的小信封,你們願意奉獻的,務必記得把奉獻先放進小信封,今晨的奉獻全數捐助海地震災,小信封可以避免我們整理奉獻時的混淆。
他又停了一下,說:波拉姊妺昨晚走了,吸了口氣,又説:她真會選日子,今天早上,紀念主耶穌復活的時辰,她又復活了!你們去吧!平安與你同行!牧師很平靜地説,向會眾攤出雙手, 示意是離去的時刻; 轉過身子,他把右手搭在禿頂弟兄的肩膀,我好像聽到他在說:"你故事講得不錯!"
拄杖子的,坐輪椅的,慢慢地往木門方向移動,我在他們後面跟著,一面在腦子裏思索聖經裡耶穌對馬大說的話,一張椅子上放了一本聖經,我拿起來,翻了一下,終於找到約翰福音十一章二十五節:耶穌對她說: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凡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December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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